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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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熟悉的環境中，程杉一貫很難入睡。
葉家客房極寬敞，她在床上小幅度翻身，折騰了好一會才筋疲力盡地陷入夢境。
這一次，夢中場景清晰異常。
是Q大南區的籃球場。
場外一圈用綠色的鐵絲圍住，裏面人頭攢動，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
鐵絲網上綁著一條紅底白字的橫幅：管理學院第89屆春季籃球賽。
程杉繞著籃球場邊緣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看見人群裏蹲著的程杉。
或者說，那是大學一年級的程杉。
她慢慢停下，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姑娘脖子上掛著學生會部門配發的相機，不斷尋找角度，試圖拍出最精彩的籃球賽照片。
程杉心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是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
某個時刻，小程杉哎喲一聲，從人群中被擠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她被前面的學生絆了一腳，整個人向前栽去。
她手忙腳亂，一只手死死護住胸口的相機，將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另一只手上。
就這樣，姑娘以一個十分狼狽的姿勢摔進了正在激烈比賽的球場內。
而會計班籃球隊的前鋒林濤剛好迎面沖過來，躲閃不及，一腳踩斷了她的手骨。
小程杉整個人都疼懵了，坐在地上捧著手，竟然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周圍圍滿了人，誰也沒料到只是被踩了一腳就會筋骨斷裂。
這時候，裁判員虎著臉，氣勢洶洶地跑過來趕人。
“說了多少遍讓你們不要越過白線！活該！”
前鋒林濤也受到幹擾，嫌惡地活動手腳重回賽場，看也沒看程杉一眼，嘟囔著罵道——
“艹，晦氣。”
程杉低著頭，因為覺得丟臉。
她自己也沒料到傷情有多嚴重，只知道疼，太疼了。
於是小姑娘抱著手自己灰頭土臉地爬起來，背著相機去圖書館找程見溪。
圖書館電梯壞了，程見溪又在四樓，她從沒覺得樓梯這麽難爬過。
疼痛從手掌綿延開去，她渾身都被冷汗浸濕，微微地打著擺子。
但還有一層樓就能見到程見溪了。
這麽一想，又一鼓作氣邁步向前。
終於，終於，在熟悉的地方看見端坐在書桌前的程見溪。
他穿著質地考究的亞麻色針織衫，白皙的側臉弧度溫和。
程杉的腿一軟，跌在地上。
而程見溪看見她這副模樣，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從座位上跳起來，朝她飛奔而去。速度之敏捷，比兩人初見，他躲避程杉和她的坐騎時更甚。
那是有生以來，程杉所見到的，程見溪最最失態的一天。
“程見溪，手疼。”
程杉看見近在咫尺的程見溪，終於委委屈屈地小聲哭起來。
還礙於在圖書館，頭埋進他的胸口，眼淚與汗水齊飛。
籃球場到圖書館四樓，她就這麽一個人挎著相機捧著斷掌走了過來。
程見溪的臉色很不好看，抱起她就往校醫院跑。
最後校醫確診，程杉被緊急轉移到當地大醫院做手術，足足休養了半個月才稍見好轉。
後來程見溪沒收了她的相機。
後來程見溪再也沒有喜歡過籃球這項運動。
後來程見溪做了一件令程杉瞠目結舌的事情。
他把那天的前鋒給打了，打完了以後，還親自把人家送去了校醫院，然後自己去了教導處領處分。
程杉和程見溪也因為這件事，一時間被送上話題榜，風頭無倆。
******
敲門聲將程杉從夢中喚回。
客房的燈被人打開了，程杉下意識伸手去擋光，正看見手背那一道極淡的傷疤。
她的心被什麽狠狠戳了一下，酸軟疼痛，只是盯著那道疤痕，眼淚就莫名地流了出來。
程杉知道，身體裏的某個部分，開始蘇醒了。
葉臻帶著肖醫生走進房內，他看見程杉半舉著一只手，雙眼通紅，淚水順著太陽穴流進兩側發根深處。
不由皺起眉頭，從桌上抽了紙巾走過去，半蹲在她床邊，幫她擦眼淚。
程杉一動不動。
他以為是她痛得狠了，忍不住擡手用拇指指腹輕撫她的左側額角細碎的絨發——以往那些時候，這樣做可以讓她平靜一些。
程杉的視野與真實的世界隔著一層水霧，她訥訥地偏頭看著葉臻，突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程見溪，是你嗎？”
程見溪，是你嗎。
葉臻確切地聽見自己腦中嗡地響了一聲，他的手指立時僵住了，似乎渾身的每一個零件都伴隨著程杉這句囈語而變得運作遲緩。
程杉慢慢醒悟過來。
她眨去眼裏多餘的淚水，看向葉臻的神色變得清明。
她終於意識到，剛剛那些，不過只是她的一段回憶。
葉臻也回了神似的，立刻將手從她額上拿開。
他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連神色都變得淡漠了。
程杉遲疑地看過去，可葉臻連目光都避著她，與剛才判若兩人。
肖醫生上前幾步，重新檢查程杉的傷口，對葉臻說：“發炎了，需要清創，最好是能塗一些抗菌藥。程小姐有沒有抗生素過敏或者其他藥物過敏史？”
葉臻篤定地搖頭。
“那好。”肖醫生說，“你幫我一下。”
肖醫生是葉家多年來的家庭醫生，和葉臻熟識，所以說話也不拘著：“阿臻，我要用生理鹽水給她再洗一遍傷口，你去拿個盆子過來。”
“哎哎，我去我去！”
門口剛準備進來看望程杉的葉慕聽見肖醫生的話，連忙舉手道：“哥你陪著小杉就好！”
她不等葉臻反應，掉頭就去找盆子。
程杉：“……”
葉臻知道程杉不是很能忍痛的人，從前她要是受了這樣的傷，肯定要哭哭唧唧鬧騰半天，黏在人跟前好說歹說、連哄帶騙都要被抱一下。
程杉有一整套言之鑿鑿又漏洞重重的理論，來說明“你抱抱我我就不疼了”這麽一個道理。
但沒辦法，誰讓他吃她這一套。
如今她雖然看上去很淡定，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地目不轉睛盯著肖醫生動作的模樣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懼。
葉臻緊了緊拳頭，終究還是走過去坐在她床邊，虛虛摟住她的肩膀，卻不再和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葉臻無法想象，如果程杉在清醒的時候對著他再次喊出那個名字，他會作何反應。
程杉沒有掙開，相反，她甚至在某一刻，是希望葉臻能陪在自己身邊的。
因為他細心、妥帖，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也因為……他和程見溪像極了。
思及此，程杉的心狠狠一磕——她被這個自內心深處竄上來的最後一個念頭嚇了一跳。
葉慕很快就拿著盆回來了，肖醫生手輕，只有刮去膿水的時候程杉遭了些罪。
“因為是在關節部位，平時可能會碰到，所以我還是給你纏上繃帶。”
肖醫生叮囑道：“千萬不要碰水。我每天過來給你換一次藥，如果還有炎癥，或者晚上有發熱的現象，我們還是要吃藥、打點滴的。阿臻告訴我，你的抵抗力一直很差，千萬不要小看這種‘小傷’。”
他怎麽知道？
我也就這幾年抵抗力才變差的啊……
程杉心裏的疑惑一閃而過，只顧著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肖醫生，我這幾天能用相機嗎？”
葉臻人在程杉身後，他立刻給肖醫生遞了一個眼色。
“不能。”肖醫生盈盈笑著，收拾好自己的醫藥箱，輕描淡寫道，“除非你還想再刮幾次膿水。”
程杉嘆口氣，別過頭看葉臻：“這下如你意了？”
葉臻把手機給她看。
——是為你好。
葉慕看這兩人感情“急速升溫”的架勢，連忙拉著肖醫生道：“對了肖醫生，我這幾天總感覺這個肩膀這裏有點酸……”
她一邊說一邊把肖醫生拉出門去，還“隨手”關上了房門。
屋裏只剩下兩個人，還是以半抱著的姿勢坐在床上。
程杉頓覺不妥，低聲清了清嗓子。
葉臻非常識趣，自然知道程杉的意思，他馬上給她拿來一只靠枕墊在身後，自己則坐去了床邊剛剛肖醫生坐過的凳子上。
程杉說：“小慕是不是誤會了什麽？總是一副要撮合我們的樣子。”
——她很喜歡你。對我的事情也一直上心。
程杉說：“你之前的女朋友也是她撮合的嗎？”
葉臻微頓。
——南榮跟你說的？
程杉嗯了一聲，說：“怎麽，不方便說？”
葉臻低頭輸入文字，程杉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葉臻這麽私人的問題，可能是覺得自己和他已經不再陌生，也有可能……自從第一次聽來，她就對那個問題本身很感興趣。
——不是小慕撮合的。是我自己騙到手的。
程杉好笑地重覆：“騙到手？”
——嗯，那時候能說話，花言巧語。
程杉想象不出葉臻“花言巧語”的樣子，她說：“可我覺得你不像那樣的人。”
葉臻偏頭看她。
——你覺得我像怎樣的人？
程杉在看見他的問題之後，腦中突然浮現的畫面竟然是長久以來時常出現在她夢境中的那座山。
安靜沈默，又變幻莫測，蒙著一層看不分明的霧氣，神秘卻又讓人有熟悉的安全感。
程杉坦言：“你像一座山。”
葉臻微微揚眉，眼裏充滿疑惑。
程杉卻不打算說了，她笑起來：“葉臻，我餓了。”
他也就不再追問下去。
——家裏有湯和一些糕點，糕點可能不合你的口味，還想吃點什麽？
程杉搖搖手機，說：“我可以點外賣！”
葉臻聽見程杉這麽說，似乎也提起興趣來。
——想點什麽？
程杉把外賣軟件打開，興致勃勃地說：“你用過這個嗎？你想吃什麽我請你吃。你們家的地址要先輸進去……”
回國以後，她感覺到的最大變化就是移動支付和外賣的普及，出門只帶手機的日子，真的太方便了！
程杉的新奇和興奮勁到現在都還沒過去，只要在家裏，就一定會點外賣。
有幾次甚至點了佛蒙特森林的飲品外賣——只可惜來送的人並不是顧展。
“當然不會是我！小杉杉你是不是當藝術家當傻啦？”
那天當顧展知道程杉竟然在點外賣的時候抱有這樣“愚蠢的期待”時，簡直是哭笑不得。
“你要想讓我送還不簡單，直接打電話給我啊！”
……
葉臻把地址給了程杉，又由著她的興致陪她瀏覽了好幾個高分店鋪。
——海鮮和重油的葷腥對你的傷口恢覆不好。其它都不錯，你看著點。我的飯量大概是兩個你那麽多。小慕剛剛在小廚房吃過了，不用替她選。
程杉嗯了一聲，覆又擡頭問他：“葉臻，除了喜好、過敏食物藥物，怎麽程見溪連我的飯量都告訴你？”
葉臻面不改色。
——不是他告訴我的。小杉你忘了，我們一起吃過飯。
“哦……”
程杉點點頭，看上去像是在專心點餐。
可很快，葉臻聽見她低聲說：“我剛才夢到以前在學校裏的事了。過幾天我好一點以後，想回學校看一看。”
葉臻心頭發緊。
——好，到時候我陪你去。
“謝謝。”
那天晚上，程杉睡得很早。
葉慕在她房間跟她商量了一些拍攝細節，見她精神不濟，就早早跟她道了晚安。
程杉在半夜出現低熱、頭痛的癥狀，又陷入難以擺脫的夢寐——她在迷宮般的森林中無止盡地尋找著出路。
夢境與現實兩重世界中的她都焦躁難安。
直到某個時刻，額角冰涼的觸感讓她漸漸平靜下來，虛妄的夢中也慢慢有了明確的通途。
程杉在道路的入口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走下去，也不知道順著那條路是不是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猶疑之際，她在虛空裏聽見一個聲音。
那是一句中文念白，聲音極富張力與感染力，是她從前在臺灣看的一場話劇表演的臺詞。
“你這一生中的迷，必須要用其他的迷才能解開。
就像有的夢，必須要穿過其他夢才能醒來。
你必須一個一個走過，才能走出這場連環夢。”
她終於決定走下去。前路如何，她也未可知。
但她別無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話劇臺詞出自《如夢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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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那是大學一年級的程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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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心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是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
某個時刻，小程杉哎喲一聲，從人群中被擠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她被前面的學生絆了一腳，整個人向前栽去。
她手忙腳亂，一只手死死護住胸口的相機，將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另一只手上。
就這樣，姑娘以一個十分狼狽的姿勢摔進了正在激烈比賽的球場內。
而會計班籃球隊的前鋒林濤剛好迎面沖過來，躲閃不及，一腳踩斷了她的手骨。
小程杉整個人都疼懵了，坐在地上捧著手，竟然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周圍圍滿了人，誰也沒料到只是被踩了一腳就會筋骨斷裂。
這時候，裁判員虎著臉，氣勢洶洶地跑過來趕人。
“說了多少遍讓你們不要越過白線！活該！”
前鋒林濤也受到幹擾，嫌惡地活動手腳重回賽場，看也沒看程杉一眼，嘟囔著罵道——
“艹，晦氣。”
程杉低著頭，因為覺得丟臉。
她自己也沒料到傷情有多嚴重，只知道疼，太疼了。
於是小姑娘抱著手自己灰頭土臉地爬起來，背著相機去圖書館找程見溪。
圖書館電梯壞了，程見溪又在四樓，她從沒覺得樓梯這麽難爬過。
疼痛從手掌綿延開去，她渾身都被冷汗浸濕，微微地打著擺子。
但還有一層樓就能見到程見溪了。
這麽一想，又一鼓作氣邁步向前。
終於，終於，在熟悉的地方看見端坐在書桌前的程見溪。
他穿著質地考究的亞麻色針織衫，白皙的側臉弧度溫和。
程杉的腿一軟，跌在地上。
而程見溪看見她這副模樣，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從座位上跳起來，朝她飛奔而去。速度之敏捷，比兩人初見，他躲避程杉和她的坐騎時更甚。
那是有生以來，程杉所見到的，程見溪最最失態的一天。
“程見溪，手疼。”
程杉看見近在咫尺的程見溪，終於委委屈屈地小聲哭起來。
還礙於在圖書館，頭埋進他的胸口，眼淚與汗水齊飛。
籃球場到圖書館四樓，她就這麽一個人挎著相機捧著斷掌走了過來。
程見溪的臉色很不好看，抱起她就往校醫院跑。
最後校醫確診，程杉被緊急轉移到當地大醫院做手術，足足休養了半個月才稍見好轉。
後來程見溪沒收了她的相機。
後來程見溪再也沒有喜歡過籃球這項運動。
後來程見溪做了一件令程杉瞠目結舌的事情。
他把那天的前鋒給打了，打完了以後，還親自把人家送去了校醫院，然後自己去了教導處領處分。
程杉和程見溪也因為這件事，一時間被送上話題榜，風頭無倆。
******
敲門聲將程杉從夢中喚回。
客房的燈被人打開了，程杉下意識伸手去擋光，正看見手背那一道極淡的傷疤。
她的心被什麽狠狠戳了一下，酸軟疼痛，只是盯著那道疤痕，眼淚就莫名地流了出來。
程杉知道，身體裏的某個部分，開始蘇醒了。
葉臻帶著肖醫生走進房內，他看見程杉半舉著一只手，雙眼通紅，淚水順著太陽穴流進兩側發根深處。
不由皺起眉頭，從桌上抽了紙巾走過去，半蹲在她床邊，幫她擦眼淚。
程杉一動不動。
他以為是她痛得狠了，忍不住擡手用拇指指腹輕撫她的左側額角細碎的絨發——以往那些時候，這樣做可以讓她平靜一些。
程杉的視野與真實的世界隔著一層水霧，她訥訥地偏頭看著葉臻，突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程見溪，是你嗎？”
程見溪，是你嗎。
葉臻確切地聽見自己腦中嗡地響了一聲，他的手指立時僵住了，似乎渾身的每一個零件都伴隨著程杉這句囈語而變得運作遲緩。
程杉慢慢醒悟過來。
她眨去眼裏多餘的淚水，看向葉臻的神色變得清明。
她終於意識到，剛剛那些，不過只是她的一段回憶。
葉臻也回了神似的，立刻將手從她額上拿開。
他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連神色都變得淡漠了。
程杉遲疑地看過去，可葉臻連目光都避著她，與剛才判若兩人。
肖醫生上前幾步，重新檢查程杉的傷口，對葉臻說：“發炎了，需要清創，最好是能塗一些抗菌藥。程小姐有沒有抗生素過敏或者其他藥物過敏史？”
葉臻篤定地搖頭。
“那好。”肖醫生說，“你幫我一下。”
肖醫生是葉家多年來的家庭醫生，和葉臻熟識，所以說話也不拘著：“阿臻，我要用生理鹽水給她再洗一遍傷口，你去拿個盆子過來。”
“哎哎，我去我去！”
門口剛準備進來看望程杉的葉慕聽見肖醫生的話，連忙舉手道：“哥你陪著小杉就好！”
她不等葉臻反應，掉頭就去找盆子。
程杉：“……”
葉臻知道程杉不是很能忍痛的人，從前她要是受了這樣的傷，肯定要哭哭唧唧鬧騰半天，黏在人跟前好說歹說、連哄帶騙都要被抱一下。
程杉有一整套言之鑿鑿又漏洞重重的理論，來說明“你抱抱我我就不疼了”這麽一個道理。
但沒辦法，誰讓他吃她這一套。
如今她雖然看上去很淡定，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地目不轉睛盯著肖醫生動作的模樣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懼。
葉臻緊了緊拳頭，終究還是走過去坐在她床邊，虛虛摟住她的肩膀，卻不再和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葉臻無法想象，如果程杉在清醒的時候對著他再次喊出那個名字，他會作何反應。
程杉沒有掙開，相反，她甚至在某一刻，是希望葉臻能陪在自己身邊的。
因為他細心、妥帖，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也因為……他和程見溪像極了。
思及此，程杉的心狠狠一磕——她被這個自內心深處竄上來的最後一個念頭嚇了一跳。
葉慕很快就拿著盆回來了，肖醫生手輕，只有刮去膿水的時候程杉遭了些罪。
“因為是在關節部位，平時可能會碰到，所以我還是給你纏上繃帶。”
肖醫生叮囑道：“千萬不要碰水。我每天過來給你換一次藥，如果還有炎癥，或者晚上有發熱的現象，我們還是要吃藥、打點滴的。阿臻告訴我，你的抵抗力一直很差，千萬不要小看這種‘小傷’。”
他怎麽知道？
我也就這幾年抵抗力才變差的啊……
程杉心裏的疑惑一閃而過，只顧著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肖醫生，我這幾天能用相機嗎？”
葉臻人在程杉身後，他立刻給肖醫生遞了一個眼色。
“不能。”肖醫生盈盈笑著，收拾好自己的醫藥箱，輕描淡寫道，“除非你還想再刮幾次膿水。”
程杉嘆口氣，別過頭看葉臻：“這下如你意了？”
葉臻把手機給她看。
——是為你好。
葉慕看這兩人感情“急速升溫”的架勢，連忙拉著肖醫生道：“對了肖醫生，我這幾天總感覺這個肩膀這裏有點酸……”
她一邊說一邊把肖醫生拉出門去，還“隨手”關上了房門。
屋裏只剩下兩個人，還是以半抱著的姿勢坐在床上。
程杉頓覺不妥，低聲清了清嗓子。
葉臻非常識趣，自然知道程杉的意思，他馬上給她拿來一只靠枕墊在身後，自己則坐去了床邊剛剛肖醫生坐過的凳子上。
程杉說：“小慕是不是誤會了什麽？總是一副要撮合我們的樣子。”
——她很喜歡你。對我的事情也一直上心。
程杉說：“你之前的女朋友也是她撮合的嗎？”
葉臻微頓。
——南榮跟你說的？
程杉嗯了一聲，說：“怎麽，不方便說？”
葉臻低頭輸入文字，程杉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葉臻這麽私人的問題，可能是覺得自己和他已經不再陌生，也有可能……自從第一次聽來，她就對那個問題本身很感興趣。
——不是小慕撮合的。是我自己騙到手的。
程杉好笑地重覆：“騙到手？”
——嗯，那時候能說話，花言巧語。
程杉想象不出葉臻“花言巧語”的樣子，她說：“可我覺得你不像那樣的人。”
葉臻偏頭看她。
——你覺得我像怎樣的人？
程杉在看見他的問題之後，腦中突然浮現的畫面竟然是長久以來時常出現在她夢境中的那座山。
安靜沈默，又變幻莫測，蒙著一層看不分明的霧氣，神秘卻又讓人有熟悉的安全感。
程杉坦言：“你像一座山。”
葉臻微微揚眉，眼裏充滿疑惑。
程杉卻不打算說了，她笑起來：“葉臻，我餓了。”
他也就不再追問下去。
——家裏有湯和一些糕點，糕點可能不合你的口味，還想吃點什麽？
程杉搖搖手機，說：“我可以點外賣！”
葉臻聽見程杉這麽說，似乎也提起興趣來。
——想點什麽？
程杉把外賣軟件打開，興致勃勃地說：“你用過這個嗎？你想吃什麽我請你吃。你們家的地址要先輸進去……”
回國以後，她感覺到的最大變化就是移動支付和外賣的普及，出門只帶手機的日子，真的太方便了！
程杉的新奇和興奮勁到現在都還沒過去，只要在家裏，就一定會點外賣。
有幾次甚至點了佛蒙特森林的飲品外賣——只可惜來送的人並不是顧展。
“當然不會是我！小杉杉你是不是當藝術家當傻啦？”
那天當顧展知道程杉竟然在點外賣的時候抱有這樣“愚蠢的期待”時，簡直是哭笑不得。
“你要想讓我送還不簡單，直接打電話給我啊！”
……
葉臻把地址給了程杉，又由著她的興致陪她瀏覽了好幾個高分店鋪。
——海鮮和重油的葷腥對你的傷口恢覆不好。其它都不錯，你看著點。我的飯量大概是兩個你那麽多。小慕剛剛在小廚房吃過了，不用替她選。
程杉嗯了一聲，覆又擡頭問他：“葉臻，除了喜好、過敏食物藥物，怎麽程見溪連我的飯量都告訴你？”
葉臻面不改色。
——不是他告訴我的。小杉你忘了，我們一起吃過飯。
“哦……”
程杉點點頭，看上去像是在專心點餐。
可很快，葉臻聽見她低聲說：“我剛才夢到以前在學校裏的事了。過幾天我好一點以後，想回學校看一看。”
葉臻心頭發緊。
——好，到時候我陪你去。
“謝謝。”
那天晚上，程杉睡得很早。
葉慕在她房間跟她商量了一些拍攝細節，見她精神不濟，就早早跟她道了晚安。
程杉在半夜出現低熱、頭痛的癥狀，又陷入難以擺脫的夢寐——她在迷宮般的森林中無止盡地尋找著出路。
夢境與現實兩重世界中的她都焦躁難安。
直到某個時刻，額角冰涼的觸感讓她漸漸平靜下來，虛妄的夢中也慢慢有了明確的通途。
程杉在道路的入口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走下去，也不知道順著那條路是不是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猶疑之際，她在虛空裏聽見一個聲音。
那是一句中文念白，聲音極富張力與感染力，是她從前在臺灣看的一場話劇表演的臺詞。
“你這一生中的迷，必須要用其他的迷才能解開。
就像有的夢，必須要穿過其他夢才能醒來。
你必須一個一個走過，才能走出這場連環夢。”
她終於決定走下去。前路如何，她也未可知。
但她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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